初见

有时候当我们从伏案的桌子上抬起头,会突然对某些天天看到早就习以为常的事物产生一种新鲜感,仿佛这次看见是比第一次看见他们更早的一次相见。他们的存在是如此真实和寻常,所以他们的陌生感便更加强烈。比如有一次我发现每天敲击的键盘按键之间有一小撮灰尘。键盘上的字迹褪去了一些,有些字母变得模糊。我企图刷去灰尘,却发现灰尘变成了污垢,改变了键盘的颜色,遮蔽了键盘的真面目。它变得陈旧、腐朽,难以想象这是我的键盘。我仔细打探它的每一处刮伤,每一块污斑。假如有人偷偷换了我的键盘,我肯定能发现,因为敲击的感受会不同。但眼下我感到了同样的异样,因为我偷换了自己的键盘。

某一天我从地铁出来的时候又有了类似的感觉。这是一个敞开式的地铁出口,有一个自动扶梯。从自动扶梯往上看,除了黑洞洞的天空就是一棵比天空更漆黑的大树。树影婆娑。自动扶梯将你从地铁下的光亮送到大树下的黑暗中,如我看来是从人群中回到自我世界。每天走到这里我都带着欣喜,陷入全神贯注的冥想,生怕错过每一秒。

不知从何时起,地铁口多了几个黑影。他们甚至不会想到站在微弱的路灯下,而是背着灯光坐在地铁出口的护栏上,让自己陷入一片黑暗中。那天当我经过他们身边时,其中有一个人说,“走伐?”走伐,不是走吧。在这个城市,不论刮风下雨白天黑夜都会留守在地铁口的人不是无证摩托司机就是残的驾驶员,专门拉载懒得走几步路或者恰好有一小段路没有直达公共交通的短途乘客。因为加强了整治,有些路段的司机不敢坐在黑车上等着城管来抓人。于是光人站在地铁出口,拉到客再带客人去不远处的残的。那个说话的人必定不是本地人。因为平仄有细微的差错。即便是语音停顿上的微弱不同在当地人听来都是很明显的。这句“走伐”之后果然跟着普通话。“小姐,走吗?”通过人称,他锁定了指定目标,企图进一步拉拢关系。对这种人,我平日目不斜视,从不朝他们看。你朝他们看他们就会对你抱更大幻想。打发乞讨者、销售、促销员等一切无关人士最好的方法就是视其为空气。

但我忽然觉得曾经听到过同样语调的“走伐”。这种感觉很强烈,我意识到,自己很有可能不止一次遇见了同一位残的司机。我们每天擦身而过。每天他都对我说同一句话。我们不止一次遇见,却没有任何交流,每次都如初见。我变得几乎确定我们俩每天都在同一个地方重复着相同的相遇经历。过去看到他就像看到这棵树一样平常,不会引起我任何多余的想法。我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我。但这一刻,我觉得我认识了他。

此后几天我都很留心,倒真的天天能听到这句“走伐”。来自同一个黑影。我习惯性地不敢看他。只通过声音辨别。有时候瞥一眼,太黑了,根本看不清。我仿佛听到有个声音在和另一个声音说,看,又是那个手里拿书的姑娘。她从来不上,不要睬她。

于是这个出口便不再通向我的世界。而是通向永远的初见。

直到有一天。

或许是打击力度减弱的关系,他们不再坐在护栏上,而是坐回了残的里。残的停在非机动车道和人行道上,他们把头从残的中探出来招揽客人时会暴露在路灯下。于是我一眼认出了那个说“走伐”的人。他当时没有说话。而是朝着我笑。不是销售拉客时露出的那种谄媚的笑,他的笑显然没有经过专业训练,也不是长期面带笑容后遗留在脸上的职业性微笑。那是一种轻蔑的笑。从他的微笑中你发现他看不起你,他看你如同看花草树木。虽然他现在干着多少算违法违纪的事,但他骄傲得像国王。残的挡风蓬里的黑暗构成他的独立世界。他可以随时躲在里面进入虚构的幻想世界。他离开现实的时间可能比我多得多。当我坐下来工作的时候会感到一种麻痹。重复性的工作最恐怖的地方不是让人思维麻痹,而是让人习惯这种思维麻痹,一旦离开座位反而感觉从头到脚都不舒服,唯有回到流水线上才能如释重负。他却一点儿不像机械时代的人,而像从地狱来我们这里散步的魔鬼。

我当时心里一紧。从此以后再也没见过这个人。再也没听到过有司机用半生的本地话拉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