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电影去

就要谈到尴尬处,兴致没了,于是草草收了尾。一个以第二人称叙述的新华路漫游故事。

连续下了几天暴雨。有个中午整个天变成灰色,仅是接近地平线的地方有些许亮光。灰度逐步调高,到了下午两点,室内不开灯就无法阅读。突然,那层灰色的纸被雨水捅破,哗啦啦地涌下来,地面不久就出现了水洼。

这么哗啦啦了几天。每天顶着大风大雨闷头赶路。等到雨停,发现忽然之间野草趾高气昂地撑在软趴趴的人工草皮身上,密密麻麻一片,像凸起的青筋。大地洗了个澡,松了松骨头,抖动一下。仙人掌缩起花朵,石榴鼓着气。

那天你约好了去看电影。下车的时候看见车站有个穿黑色大圆领及膝短裙的圆润女生,她也正好看过来。领子有夸张的金色宽边,复古希腊时代的古。浓密的头发垂到脖子里,一刀平的刘海。她一动不动地挽着个金链黑色小皮包,看了看你,眼神就飘走了。当脚踩新华路地面的那刻就知道这班公交其实是个时光隧道机。这条路二十多年没有任何改变。当记忆被飞速发展的城市要挟着翻滚而去的时候,这里显得那么静谧。最近十几年这条路只偶尔来过一两次,交错的那条小巷,穿过去有个菜场,再过去是制药厂。制药厂有个没有家具的小间拉了块红色窗帘,遮住整个窗户,影影绰绰,便是最早的鬼屋了。一群6、7岁的孩子一个接一个咬着嘴唇跑进这间透着红光的黑屋里去,然后尖叫着跑出来。

再过去是你就读的小学。大部分同学都失去了联系。他们仿佛一直在,但平时并不联系。就是社交网站上遇到了也仅限同学聚会上的那种惊呼。你不愿想起不熟悉的一张张脸,也想不起来。你愿意看到他们带着童稚迈着你熟悉的步伐从校门里出来,排着队上电影院开六一节晚会。手拉着手,大声呼叫着穿过小巷走上新华路,然后左转。你记得这里有家新华书店——你看到面包店?噢,新华书店不在巷子口,在马路对面,你现在的右手边。你转过身,忆不起本来是就在这边的,还是从马路对面了搬过来。这是最普通的新华书店,在巨型书城还没诞生、网上商城还不存在的九十年代初,曾经遍布各个角落的那种连锁的新华书店。在那里买了全套彩色童话集,然后跑着回家,一口气地读完它们。那时候迪斯尼还没来,公主和王子普遍还不需要携带宠物。至今你依然很清楚儿时的书摆在哪个书架的什么位置——除了有一本《绿色童话》,那本被表弟要了去,十几年没还。你知道事实上他喜欢《哈利波特》——可以炫耀,可以追逐,伴随着他长大,而不是某个原始森林里砍了双臂的少女妈妈,某个高塔里面被囚禁的落难皇后——他可能也不知道那本书的下落,那本书就像是被迫送人寄养的小孩。

9岁的你奔跑着穿过小巷,另一头的天山西路上有少年儿童出版社。过了三年级你就开始泡在出版社黑暗的小门店。书店的大小不在于占地面积,在于你感兴趣的那类书占据了多少书架。

继续往前是一排排洋房。你有几个同学住在这里。你不确定是否还能找到她们的家——虽然你手机里有她们的地址——不知是担心找不到还是担心突然造访会打扰人家,你也不确定她们是否已经搬走。你有她们的电话,但很多年都没有打——是那种电话簿上长期存在的陌生号码。这里都是些40年代的老洋房,松软的木地板咯吱响——每次踩在上面你总担心会突然塌陷,随着各种碎片掉落到下一层,一直落,一直落,玻璃木条棉絮丝绸报纸玫瑰花在周围一同下落着,永远不着地。这些地板很可能已被白蚁蛀穿——这个念头盘踞在脑子里。她给你煎了个滚圆的蛋。流淌的蛋黄,这是这辈子吃到的最好吃的煎蛋,你想,就在新华路上。她可能在家可能不在。她可能很忙可能正在恋爱。还有她,已经有了儿子。你记得她结婚时那绵延望不到头的车队——通过网络看到了照片,你并不在场。自从离开新华路,她们就像被扭曲的时空翻转到了另一维空间,从你的生活中蒸发掉。你知道一些事,你有打开时空之门的钥匙,但你始终不在场。

这些房子记得你,就像你记得它的颜色,质地。枣红色的砖木外墙,两层的楼房,偶尔有车子从法国梧桐搭造的长长隧道下穿过。这里永远不会热。花坛和花坛里的灯都没变。黑色圆柱支着大大的白球,造型简单,没有太多想象空间。沿街店铺应该是换了,但那些你从未留心过。你看到了邮局,想起整理房间时弃之可惜放着也不会多看一眼的大堆信件贺卡和各种摆设。不知未来为何物、永恒有多久的时候才喜欢提友谊地久天长。看上去都是些差不多的祝词,你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寄这些贺卡给你,当时你还是随波逐流的孩子,认真地回复,如今却想不起来他们成年后的面孔。

一家咖啡店。这家有印象,仿佛去过一次,长长久久的一次,坐了一个下午,什么也没干。你发现了一点点变化。从咖啡店的角度望出去,那些洋房上多了些优秀历史保护建筑牌子,附新华路文字介绍和革命浮雕的外墙。以前没这些。它们在这里,就一直在这里,不需要凭借这些牌子来宣告自己不会被拆掉。你家当时没挂这种牌子。你家的石库门只是很普通的石库门,里面既没住着富人又没住过名人。所以你看着你家那片房屋一点一点地被拆除,翘起地板,击碎墙壁。石壁旁你观察了数个暑假的蚂蚁窝不知搬去了何处。露天水管边黄色大蘑菇不知来年会长在何方。

还没走到电影院你已身陷多重记忆,做好了情绪上的一切准备。你暗示自己,不管是怎样的电影,散场时你都能作出忘乎所以的表情。总共十分钟的步行路程,很可能比接下来2个小时的电影更调动你的情绪。

影城应该也不会变。爆米花的价格还是那么便宜,且仅提供原味。洗手间蹲位都不曾扩充。或许修了修椅子,或许更换了大厅里的大屏幕,不过感觉应该并不明显。这种能召回一丛丛回忆的电影院还包括天山电影院和翻修前的衡山电影院。天山电影院依然保留着十年前的老式大放映厅,双人包厢。久坐臀部疼痛。以前貌似是奶牛饲养场,后来成了电影院,曾经经常悬挂大幅手绘电影海报,有时候还会把几部上映影片中的主角穿越地绘制在一起。隔壁墙角里贩卖明星海报和贴纸的大叔依然坐在木凳上。你无法分清是不是十多年前的大叔,那个位置上坐的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总有人坐在那里,向年幼的学生贩卖某些个当红偶像的周边。

现在回想起来那可能是最早接触到的文化消费品。曾经你们是那么节省地使用每一角零花钱,又那么大方地去买海报、画册、玩具。遇到和你喜欢同一个明星的人会有特殊的亲切感,那么谈得来。你有一个开口闭口都要谈日本男星的同学,一个永远惦记着台湾偶像的同学,一个喜欢唱忐忑的同学。当共同学习生活这条线索断了之后,你们可以聊的变得越来越少。天气,该死的新闻,文化消费品,永远的谈话中心,伴随着一阵一阵空白。

看表,接近电影院的时候你准备打个电话。你觉得在青壮年期回忆童年是衰老的表现,这是老年人干的事,所以你不想陷入回忆。你也不准备向不知情的人介绍你的过去,费时费神,别人还八成没兴趣。都怪这条街,第一个喜欢上你的男生,你第一个喜欢上的男生,一起飘了出来,导致你仿佛失意了一般真空了最近的记忆。

最好再也不走过这里。让这条路卷起尘土和过去。时光飞逝,要命的是人未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