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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魂灵

九间

朱帕·拉希里(Jhumpa Lahiri)描绘印度一代移民美国生活的小说《同名人》中,所谓的“同名人”同的名就是果戈理,俄国“批判现实主义”作家(1809-1852)。拉希里曾在采访中直言不讳地表示自己喜欢果戈理,有借鉴学习他。于是引入到她毫无顾忌地让主人公果戈理的父亲在一次火车失事中因为夜读果戈理而在失事当时保持清醒,并因为这一本书而被救援人员发现。此后更是经由各种偶然,为儿子取名为果戈理——尽管这是一个俄罗斯姓氏,根本不是一个男子名,世界上几乎没有哪个美国和印度父母会让自己的儿子取名叫果戈理。把一件单独出来看荒诞夸张不可思议的事用现实主义手法包装起来,仿佛这不是一个虚构的、小说中的偶然,而是真实世界无数偶然中的一个。果戈理在拉希里的小说中以果戈理的方式复活。

果戈理本人争议很大。传统教条的论道者喜欢把果戈理绑在道德立柱上,因为他描绘了许多不那么光辉的普通人形象,以及大量猥琐的、势利的人物,有些人物是那么的脸谱化,行为夸张,加上对社会体制的描绘,具有某种讨人喜欢的讽刺意味。按照纳博科夫的看法,如果把果戈理的作品看作是对现实世界的批判,弘扬高尚的道德,就是忽略了艺术本身。相较乔治奥威尔干涩的《1984》,果戈理无疑要缤纷地多,比如这本未完成的长篇大作《死魂灵》。

首先要说,“干涩”和“政治寓言”是否“灵验”并不是一回事。卡夫卡、奥威尔、卡达莱等很多人都描写过集权主义,恐怖的老大哥和更进一步的梦幻宫殿在无数文学和影视作品中出现,也已步入某种模式,即拿不可预知的、不可更改的、没有任何道理还必须服从的命令和反人性的模式来套,来让主人公陷入无所适从、生不如死的境地。在这些作品之前,他们的雏形或许就是《死魂灵》中毫无效率、走后门也不一定解决问题的官僚机构;搞城建必须捞油水,搞海关必须弄走私的社会客观事实。到了21世纪这些曾发生在农奴制时代的腐败问题依然存在并不值得惊讶。在《世界尽头的餐馆》里宇宙中其他民族依然等待着反腐倡廉工作的进一步推进。卡夫卡并不是因为这些让我们惊讶的,这些同样不是果戈理吸引拉希里和纳博科夫的地方。《死魂灵》没有严谨的条理,没有构建一个社会的野心,更贴切的形容是奇特。奇特的地方是那“几乎顶到了天花板的床”,“垫了一把椅子刚爬到床上,床就被他压得差不多沉到地板上去了,挤到外边来的绒毛飞得满屋子每一个旮旯儿里都是”;奇特的是人物说话漫天乱侃,“他的肚子里不知怎么的烧了起来,他酒喝得太多啦,只看见一团蓝色的火焰从他肚子里喷出来,他整个儿冒着烟,冒着烟,直等到烧得像一块炭似的漆黑;可他真是一个能干透顶的铁匠啊!”。果戈理是早于魔幻现实主义的,但这样的床和这种自燃方式正像是魔幻现实主义的特点。像巴尔扎克、托尔斯泰,通常我们习惯的现实主义作家不会去把显然不真实、而且与故事进程毫无关系的事物以一种“当真”的效果来认真描绘。巴尔扎克描绘一个吝啬的人主要就是抓住这个人吝啬的特点。果戈理却不会去给那些妙趣横生的人贴标签。估计他是没法写出类似莫泊桑《珍珠小姐》那样作品的。果戈理随时会跑题,他会去描绘拉马车的马有怎样的内心活动,你随着他的镜头,随时会撇下主人公而去描绘过路的一个行人,一个下文再也不会出现的帅哥,他会去描写一个人如何反反复复欣赏做工精巧的鞋子并沉溺其中,一个人如何从头到脚看都像一头熊,一双鞋子多么不合脚。情节推进至少到陀斯妥耶夫斯基那里还占据非常重要的地位。在《死魂灵》里却并不那么重要,从章节划分上来看几乎松散得回归《唐·吉诃德》年代。乞乞科夫作为一个男主人公,和高大全的伟岸形象相去甚远。会小心翼翼提防着被一个有踩别人脚的人踩到脚。他在离开城市的关键一天却像很多普通人一样,睡过了头,车马又各种混乱没有备好,延误了大量时间。于是这一段他的车夫有了更多机会自由发挥——许多人物在找寻着机会跳跃到读者的视野中发挥一番。甚至作者本人也跳出来解释了一下为什么自己对描绘道德伟人没有任何兴趣,却有“一股神奇的力量”拖着他不得不和各种古怪的人物一起走下去。

这正是果戈理让人惊奇的地方。他总是用异于别人的眼光来观察世界。他在《死魂灵》里谈论了农奴主如何带领农奴走上幸福美满的乡村生活,讨论了一所学校的教育如何走向衰亡。幸运的是,这些论述都用拨快时钟的方式快速叙述然后结束掉。没有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大段政治、社会学和哲学论述,你也不可能看到一个像《复活》一样的结尾。很快小说又陷入果戈理激昂的俄式对话中,人物、人物内心活动和事物、环境共同组成的疯狂变奏中。随着时间推移,很多读者可能变得会吃不消雨果的政治癖好和宏大的场面、一些粘糊过头的浪漫主义文学作品,乔伊斯《芬尼根守灵夜》那种艰涩的意识流作品,但我们很难忘记不得不穿着带有污迹的高档衣服去拜见大人物的尴尬场景,那些庸俗和琐碎的细节跨越种族和时代,流传着,果戈理和福楼拜一样热衷描绘它,笑着去描绘那些我们更愿意选择忘记的不无苦涩有时甚至令人恶心的人和事。果戈理有丰富的细节来讨新批评的欢心。纳博科夫认为《死魂灵》第一部的结尾无比美仑美幻,马车飞快地载着俄国奔向远方,没人知晓会奔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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