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的陷在沙发里，慢慢嚼着插在冰块里的吸管。两个手搁在膝头。透过低矮的玻璃桌看着地上自己的脚。空玻璃杯对面是整杯抹茶，往外冒着汗，杯子上有一层霜打的薄雾。
“要不要再来一杯？”“不要了。你怎么不喝？”“喝不下。”
她拨动自己的刘海，右右右左右右。他专注地看着手机，按着键，上上上下下下。
他放下手机，“要不我给你讲讲我最新小说的构思吧。”“好啊。”
“故事是这样的。有一天一个职业杀手接到一个大买卖。一个大老板让他杀一个人。老板把这个人的公寓地址给了杀手，并且把这个人可能单独出现的时间告诉了杀手。杀手只要在两个月内杀掉此人便能得到一大笔钱，比他过去任何一笔单子都赚。杀手觉得价钱非常好，就接了。前期勘察地形时却发现，这个地址并不是私人公寓，而是平坦的公共绿地。是的，他很奇怪。他想找老板问问，但老板手下告诉他老板离开该国了，他也不知道老板到哪里去了，现在大家都联系不到老板。这不用奇怪，黑道老板的行踪岂是你想知道就知道的。不过老板临走时说自己至少要两个月后才会回来。这样一来杀手就必须自行完成这个任务，不然就是违约。但是他找不到那个公寓。也查不到这个神秘人的任何其它资料。老板手下告诉他，那个地址是二十年前的地址，找不到是正常的，如果任务如此容易办，就不会有这么多钱了。杀手一惊。（这不是明摆着的么。）是啊，但是杀手看到这么多钱总是容易冲动，容易知难而上。
“杀手查阅了该城市二十年前的路名，发现老板指出的那条路现在已经改名，旧路名被另一条路用去。那条用旧路名的路正是杀手之前拜访过的路。杀手恍然大悟，来到二十年前叫这个路名的地方，真的找到一栋老式公寓。但是门锁都锈了，很萧条，一副无人居住的样子。他问了问附近的邻居，发现自己寻找的人二十年前就已搬走。他辗转查到公寓现在的所有者是一家房地产公司。房子是该公司两年前从一位老妇人那里收购而来的，但一直找不到下家。杀手开始寻找老妇人，但是老妇人已于两年前亡故。其独子变卖掉老妇人所有不动产后，移民去了他国。杀手再去联系那位远在异国他乡的独子……整个经过非常纠结，杀手一路寻找那个目标，但更令他想不到的是，那个需要被杀死的人竟然是杀手自己。”
女的又咬了咬吸管。“那岂不是要杀自己？”
“是的。你说该怎么办？杀是肯定不能杀的。但如何向老板交代？如果老板知道是我，那他这是什么意图呢？老板如果不知道是我，难道不会派其他人来杀我么？所以绝对不能把调查结果告诉老板。可是如果我不从命，他难道不会按照行规，派人追杀我么？现在两个月期限快到了，老板马上就要回来了。我该怎么做？逃吗？如此有势力的老板，我又能逃到哪个国家去？”
“逃啊，不逃还能怎样。总归不会没地方去的。做杀手做到逃亡这个地步也是很正常的。”
“也是。”
“后来呢？”
“后来？”
“是啊，后来呢？逃了么？”
“不知道。我刚想到这里。杀手的目标是自己。你看，多有趣的事情。我主要对这个设想感兴趣。我反复想这个事情，真是太有意思了。”
“嗨。杀手到底是怎么查的呢？没有中间过程。查到之后又如何呢？我还当会迎来一个高潮呢。结果故事还没完，只有这么一个假设。”
“这个假设好啊。你想想看老板的用意。他是不是存心要杀杀手呢？会不会是想给杀手一个机会重新认识自己？杀手从来没见过那个公寓，是的，一开始他不知道要杀的人是自己，约摸两个月后才发现要杀的人是自己。但他为什么没察觉到？他年轻时候住过的房子为什么自己没印象？他就像在调查一个完全陌生的人。杀手是不是患有失忆症？有些事情不记得了？你想想看，当杀手发现自己调查的人就是自己他会多惊愕！原来自己做过这么多自己不知道的事情！完全没有印象！长期居住的公寓也不记得了！对一个四十岁的人来说，二十年前的事情不至于完全没有印象。”
“你说是长期居住的公寓？还是一个四十岁的男人？”
“是的。”
“我还以为是年轻帅哥呢。老男人玩失忆，多老套多无趣啊。”
“这是罕见的间歇性失忆。并不是全部空白，只是擦去一部分事情。杀手和老板肯定曾经颇有渊源，如果完全没有干系老板为什么要杀杀手？杀手却不知道自己和老板曾经见过面，他完全没有概念。对的，为什么？为什么？是不是应该调查一下老板和自己的关系？”
“听上去开始复杂了。”
“是的，事情很复杂。”男的猛吸一口抹茶。“事情太复杂，太复杂。”
“后来杀手死了。”
“你想到结尾了？”
“是啊，死了。只有死路一条。你说得对，逃是逃不掉的。”女的坐直，看着抹茶。“老板和杀手是死敌，想置他于死地。不过单单杀了他不解气，所以老板要玩弄他，让他痛苦、迷茫，不知道自己是谁。动摇他的信念，让他没有招架之力，完全丧失信心，走向自我毁灭。”女的抬眼看男的，“杀手不自杀老板也会派人杀他的。对吧，老板貌似很有势力。”
男的没有回话。她的眼神很冷静。
“一般的侦探小说中，男主角总能在险象环生的环境里神奇地找到活命方法，圆满解决问题。我们确实看到很大一批优秀的小说跳开通俗小说的路线，直接导向死亡。但我们的男主角不会死。”他笑笑。“我对这个问题的答案是，他知道他是另一个人了，这样他就下得了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