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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阳师》书中的瑰宝其实是博雅

九间

本文是看完所有中文简体字版《阴阳师》小说原著后写的。所有分析仅针对中文简体字版。但该系列尚有一些没有翻译过来,那我也没办法,以后再说了。像源博雅历史上有原型这种大家都已知的背景知识不再赘述。


《阴阳师》不仅小说畅销,漫画、舞台剧、电影、电视剧、游戏都红极一时。能畅销三十多年不过时,定有些奥秘在其中。《阴阳师》融入了日本历史人物、日本四季风物、日本的萨满文化、中日古代神话故事、中国古诗词、佛教、近现代西方语言学和美学理论等等,在短小的篇章和口语化的表达背后,可谓包罗万象。《阴阳师》的畅销秘诀可能是内里借了别人的美学理论,外表披了张神鬼娱乐化的皮。《阴阳师》的“复古”,也是套了一层时代背景,内核思想是现代的。也可以说是一种巧妙打通古今中外文化的方式。你不能说《阴阳师》提出了多高深的观点,但作者却以非常通俗的方式清晰地向更多普通人表达了自己的观点。梦枕貘是白居易铁粉无疑了。

咒和器

“哦,世上最短的咒,就是‘名’。”
“就像你是晴明、我是博雅这类的‘名’?”
“正是。像山、海、树、草、虫子等,这样的名字也是咒的一种。”
“所谓咒,简而言之,就是束缚。”
“名字正是一种束缚事物根本形貌的东西。”
“假设世上有无法命名的东西,那它就什么也不是。不妨说是不存在吧。”
——I《阴阳师》:《琵琶之宝玄象为鬼所窃》

“所谓筷子,从根源上说,不就是小木棍吗?对于狗呀牛呀来说,筷子就是小木棍嘛。但是,一旦人拿着这种小木棍吃饭,它就不再单纯地是小木棍,就变成了筷子。”
——III《太极卷》:《二百六十二只黄金虫》

“换个说法也行:宇宙是由于人看见它才存在的。”“它还没有取‘石头’的名字,也就是说,它还只是一块又硬又圆,没有名字的东西。”“人看见了它,给它取名为‘石头’——给它下了‘石头’这个咒,石头这东西才在这个宇宙里出现。”“石头首先就是石头。”“噢。”“假定有人拿它砸死了人。”“噢。”“那时石头就成了武器。”“你想说什么?”“它虽然只是块石头,但通过一个人拿它去打另一个人的行为,那块石头就被下了‘武器’的咒。”
——II《付丧神卷》:《不思量》

怀疑梦枕貘读过维特根斯坦。

“这个世上所有的东西,其存在形态都是由咒决定的”。“虽说是泰山府君,归根结底也仅仅是一种力量。是这种肉眼看不见的力量支配着人类的生命和生命的长短,从这层意义上讲,泰山府君无疑是存在的。”“当人们祭祀这种力,并将其称为‘泰山府君’,从那一刻起这种力就成为泰山府君了。而当这个世上没有一个人知道‘泰山府君’这个名字的时候,‘泰山府君’也就消失了,只剩下这力还存在罢了。而且,如果改变对这种力量的称呼——也就是改变咒,这种力就可以既是泰山府君,又可以作为迥然不同的东西出现在这个世上。”
——II《凤凰卷》:《泰山府君祭》

泰山府君是阴阳师们的带头大哥,类似于上帝的地位。对比《年轻的教宗》(2016),新教宗还处于存在主义阶段,在纠结上帝是否存在。而年纪更长的红衣主教们纠结的是为什么我们需要上帝,《阴阳师》是有些相似的。很明确地说泰山府君其实是人创造的,在这里,咒就是语言。在《阴阳师》里,“泰山府君”存在与否不是一个命题,并不纠结上帝是否存在。问题在于为什么我们会去主动呼唤上帝。语言是人类智慧的结晶,我们通过使用咒(语言)来认知世界、满足需求。在一个有鬼怪存在的时空中,作者却通过晴明之口表述不存在超脱认识而存在的世界,更强调不同事物之间的相互关联性。“占卜物象,不过是拥有生命的人的心灵作用于它。”(《萤火卷》:《仰天中纳言》),晴明又对博雅说:

“语言这东西是用来承载心的容器。”“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世间之物都可以称为容器。不,准确地说,人认识的所有事物,都是在器与器所承载之物的关系的基础上成立的。”
——《天鼓卷》:《器》

“所谓咒,是语言吗?”“噢,算是吧。很接近。”“接近?”“虽然很接近,但语言本身并不是咒。”“那又是为什么?”“因为语言只是承载咒的容器。”“为什么?!”“所谓咒,暂且先以神来比喻吧。咒,是奉献给神的供品。所谓语言,就是承载这份供品的容器。”
——II《付丧神卷》:《不思量》

这段对话说语言是承载咒的容器,但在其他地方又提到:“既然语言是咒,那么,记载着这些语言的书卷自然也是咒了。”(《生成姬》:《安倍晴明》)。提到神和供品,可能只是为了给咒披上了符合《阴阳师》小说设定的神秘色彩。“所谓的神,归根结底,仅仅是一种力而已。”,“人们有时把那种力命名为高龙神、暗龙神什么的,也就是说——咒本身即是神。”(《生成姬》:《铁圈》)。看起来只能当哲学小片段来读,连起来读有一些矛盾的地方。但考虑到反正万事万物都是咒,又都是承载咒的容器,便也没什么不妥的了。

“那生命的本质是什么?”“是咒。”
——《醉月卷》:《饮铜酒的女人》

晴明和博雅

“今天我不生气。你怎么说我都不会怪你,晴明。”“你今天可真难缠,博雅。”
——《泷夜叉姬》

《阴阳师》企图构建智者和致纯之人的对话。标准形而上聊天。但当然不可能写出《理想国》,《阴阳师》中穿插着暧昧段落烘托氛围。你喜欢这都城嘛?不喜欢。你喜欢吗?也不喜欢。那为啥在这里?因为这里有你。我也是。然后晴明和博雅一起喝酒赏樱。晴明对女子完全不感兴趣。博雅还调侃他,你为啥对女的不感兴趣哦。晴明也不说。晴明日常调戏博雅,博雅日常被形而上告白,憨憨的,可可爱爱。

但个人理解这种复古的纯对话形式本就是为了讨论形而上问题而设定的。毕竟阴阳师办事时都不大能说话的。没有太多场景可供插入对话。两人不是在家里把酒言欢就是在牛车里随便聊几句。好像在聊案情,往往聊着聊着就跑题了,或者又停下来赏起美景来了。所有交谈都是生活化的。比起某些语言已经不复活力的晦涩公式化的学术论著,用白居易式质朴文字阐述思想,更有先哲时代的感觉。而且讲故事也一直是最被人们所接受的表现形式。如果《阴阳师》能被一些人稍微看进去一点,放下心结,重新理解和看待这个世界,那也是美事一桩了。

《阴阳师》中为人生提供了两条出路。一条路是晴明走的,他拥有极高的智慧,看透世间善恶,并且全知全能,晴明代表着哲学。另一条路是博雅走的,他啥都不理解,我就做我自己,但我可以感受,博雅代表着艺术。博雅吹出绝妙的笛声,但他自己也不知道背后意味着什么。博雅拥有极致的纯粹。《阴阳师》通过晴明和博雅和谐长久且互相离不开对方的关系,表现这两条路是相互吸引的,而且都通。与其说晴明和博雅是同性之间的爱情,不如说是哲学与艺术之类的纠缠。

那不通的是什么呢?是淤积的执念。书中各类妖鬼经常是执念太深。“人的欲望这玩意儿,其实是很可悲的。”(I《飞天卷》:《寻常法师》)。书中一大堆感情困扰。大量花心大萝卜和被气死的女鬼,封建社会被迫害的女性做鬼也不放过臭男人。有的做了鬼返回来杀小三。晴明往往吃瓜:这种事我不好插手的。“人若是过分迷恋某位美人,失魂落魄之余,有时也会变成魔鬼”。晴明注视着博雅。(II《凤凰卷》:《骷髅谈》)

情爱只是一方面,其他方面也会生出执念。即便是很厉害的法师,依然会因为终身专注于得道成佛,而让这个信仰本身变为执念,从而无法实现超脱。

除了主观制造的执念,还包括被动的、无法躲避的执念。将门是此类中最有代表性的人物。将门被一个奸险小人控制,被下蛊,成为式神。将门统领的地方就是圈他的,所在地众人的怨气集合到他身上,他吃了死尸,成为鬼,于是拥有不死之身。将门被黄金丸切过的地方20年后才会愈合。于是20年后重新作祟,企图干死当年联合杀他的人。被下蛊之前的将门本没想着造反,但别人觉得他适合造反,最终却被逼起义。身在其位,不得不为。类比将门,皇帝也是他所管辖的国家的式神,其中充满无奈。“倘若把坂东看作蛊毒之壶,那日本国也是一个蛊毒之壶了。”(《泷夜叉姬》)“人往往在无意中,就在自己心里下了咒再去看待周围的事物。”(II《凤凰卷》:《缠鬼》)

晴明认为,“摆脱有生必有死这一无常的痛苦,并且消除心中的迷惘,就能获得心灵的安宁,这才是真正的安乐”(II《凤凰卷》:《骑在青鬼背上的人》)。但他又承认,“要从人的内心真正灭掉鬼,除非把人本身灭掉,没有别的办法。”(《生成姬》:《生成姬》)

“博雅,都说人可以成佛,其实这只是一种幻想。佛教对天地之理拥有一套穷根穷理的思考,何以在这一点上竟会如此执着?我曾经百思不解,可是最近终于想清楚了:原来正是由于这种幻想,佛教才获得了支撑,也是由于这个幻想,人才能获得拯救。”“把人的本性称作佛,其实也是一种咒。所谓众生皆佛就是一句咒文。如果人真的能够成佛,那也是由于这句,才得以成佛的。”“放心吧,博雅。人,做一个人就行了。博雅做个博雅就行了。”“咒什么的,我也搞不懂。但听了你的话,不知为何感到放心了。”
——I《飞天卷》:《寻常法师》

“我也属于那自然之物的一部分,这一点不可思议地让人安心,博雅。”
——《萤火卷》:《往来度南国》

在《泷夜叉姬》的结尾,博雅呼应了此前晴明关于“博雅做个博雅就行了”的说法。纯友问博雅你生在这个世上究竟为的是什么。晴明让博雅不要回答,不要中他的咒。但博雅却大胆问纯友,你是不是也会问花这个问题,问风这个问题。“花生,花开,仅仅作为花而满足。正如花之所以是花,我活在这个世上,就是为了实现我之所以为人。”是博雅说出了《阴阳师》系列的终极力量和最终的哲学解答。这是晴明也没想到的答案。

对艺术家博雅来说,“在这万物萧索、花草枯萎的初冬时节,虽然踪迹不明,菊花却能凭借浮动的花香来昭示自己的存在。源博雅这个人呢,终有一天会被众人遗忘,忘了他是何人,也不知道他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但我留下来的曲子能被他人演奏,即使他们不知道我是谁。”(《醍醐卷》:《不言中纳言》)。这可能也是作者梦枕貘本人的理想。

人间罕宝博雅

“我可感到害怕。”说出来之后,博雅似乎更加害怕了,不禁拱肩缩背,“我其实是胆小鬼啊,晴明。”
——I《飞天卷》:《小鬼难缠》

《阴阳师》系列数晴明话多。但越到后期博雅的重要性越是明显。什么也不懂的博雅,被寄托厚望。暗杀者放弃暗杀和小偷把东西还回来不算什么,博雅一吹笛,可以召唤神灵。人妖神鬼全部为他倾倒。“踏一步,便是宇宙寂灭;踏两步,便是宇宙新生——这便是大自在天的舞姿”,“几千万的神灵如同受到感应,在月光之下纷纷起舞”(《天鼓卷》:《龙神祭》)。晴明敢单单带着博雅就和百鬼会面,全仰仗博雅的笛声(VII《晴明取瘤》)。“天地的精灵,还有鬼魅们,因着晴明的意志而感应,而灵动。可是,在博雅出现的场合,鬼魅与天地的精灵是按照自身的意志而行动的。而且,对于自身这一能力,博雅自己似乎从来没有一丝觉察,让人无法不生出好感。”,在作者看来,博雅是“人间罕有的宝物”(《生成姬》:《鬼之笛》)。

“博雅,你能不吹笛子吗?”“不能。”“不能不吹。”“不让我吹笛子,就等于要了我的命。不吹笛子的博雅是没有生命的博雅。”“对吧?”“我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可是晴明,我大概不是因为高兴才吹笛子。也不是因为悲哀才吹。高兴了吹,悲哀了也吹。发生了什么,或不发生什么,我都要吹。这就是笛子。就像呼吸一样。人并不会因为或喜或悲才呼吸。无论何时何地,人只要活着,就要呼吸。”“只要活在这世上,人就有无法失去的东西。”晴明说道。
——《泷夜叉姬》

在《生成姬》的结尾,博雅的可爱一览无余。因为太可爱了,错过了心爱的女子。当已经走上鬼道的德子问博雅他为什么十二年前不对她表白,博雅的回答是“那时,我还以为时光会永远不变……我为你吹起笛子,你在那里聆听……我以为这一切会永远延续下去……”,这是多么动人的爱情。博雅只忠于当下的感受,没有被世俗所裹挟。可惜女孩最终被使了手腕的男子骗婚,因为博雅没有明说,她也没有问,她并未如晴明那样参透人生,无法承接住博雅的致纯致真,就这么错过了。晴明明白,“正因为时光会流逝,人会逐渐老去,所以当人们与所爱之物相遇时,才会倍加珍惜。”(《醍醐卷》:《不言中纳言》),但珍惜眼前可能是最难的。

对瞬间之美的热爱还体现在其他人物身上。比如书中有位老年阴阳师道满就一直在找乐子。无欲无求,一花一木皆为乐趣。贪生在世上,追求这些看似低级的趣味。多少人贪恋长生不老,但道满不这么认为:

“愚蠢,以为我道满真想与天地同龄?”道满咧嘴一笑。“要真是不死之身,可就尝不到美酒了。就算听到笛声,也不会觉得动人。生命有限的话,酒才美味啊。”
——《苍猴卷》:《仙桃奇谭》

道满对生死的观念在《萤火卷》:《往生筏》中有集中性的表达。除了道满,在一本充满怪力乱神的世界中,具有占卜能力的忠辅却说:“预知未来哪里是什么好事。正因为看不见,正因为无法目睹未来,人才有活着的喜悦和哀愁。”(《萤火卷》:《仰天中纳言》)完完全全拥抱这个世界的多样性和随机性。

书中甚至有一个角色具有科学精神。橘实之的女儿——露子姑娘,喜欢观察事物,触摸事物,不被外界判断所左右。深怕读者不明白,作者直接跨服吹嘘。

“人之爱花、蝶者,尚虚幻焉。人当究其根本所在。”世上的人对于花、蝶之类,仅以其外观来决定它们的价值,这是很奇怪、很虚幻的事。带着追求真理的态度,寻找事物的本质,才是兴趣之所在——露子姑娘说的这番话,如同出自今天的科学工作者或学者之口。
——III《龙笛卷》:《虫姬》

露子率真坦然:“要是在乎别人说什么,那就什么事也做不了啦。我觉得探究世间万象、明白天地之理,比关心别人的事有趣得多呢。”(III《龙笛卷》:《虫姬》)

晴明的花园

在美学上,拥抱多样性和随机性的观念得到延续。比如说晴明的花园就很“时髦”,企图装下日本的四季变化。这和贾曼装下英国常见植物的花园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精妙的花园不在于修剪多么精细,而在于让植物可以自然生长,不做干涉。更崇尚本地植物,讴歌杂草。草本身也不分野不野的,自然状态就是一种可呼吸的状态,也是晴明所追求的。鸭跖草、丝柏、鱼腥草、山毛榉、藤萝、紫阳花、银线草……可以整理出一本日本四季常见植物目录。

《阴阳师》甚至和约翰伯格强调的看与被看的“关系”类似。要有美的事物也要有欣赏的人,非常强调互动关系。“说‘有东西在那里’,必须同时有那个东西,以及看见那个东西的人,才可以成立。”“美也就是咒啦。”并指“据佛家所言,存在于世上的一切,其本然均为空。”(II《付丧神卷》:《迷神》)

“不能从一棵树上只取出生命,就像不可能从河流里留下水,只取出河流一样吧……”“这个嘛,以佛家教诲而言,就是空。”“佛法的空和咒,原本是同样的东西,只是程度稍有不同。所谓咒,就是透过了人的内心的空。人在‘空’这个佛法原理上,加上了人的气息,于是成为所谓咒……”
——III《太极卷》:《钟魔童子》

“美要存在于世上,必须有观赏美的人和被观赏的东西吗?”“正是这样,博雅。”“噢、噢。”“光有源博雅,没有月亮,就没有美。而光有月亮,没有源博雅,也没有美。有源博雅,又有月亮,美才产生了。”“所谓咒,不妨说就是人本身。生命本身就是咒。”
——III《太极卷》:《东国人遇鬼》

“一片一片樱花都可看作是佛。晴明。”“这话语中所含的一念一想可真美。看来,美的东西之中潜藏着真实。”
——《苍猴卷》:《鬼市》

美学、佛学、语言学、哲学,相通了。貘,吞食噩梦的兽。《阴阳师》可谓造梦世界了。


封面来自电影《阴阳师》(《晴雅集》和《泷夜曲》)人物海报:博雅。并不清楚电影能不能拍出原著的内核,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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