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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希莫对卢梭教育论的实践

九间

《爱弥儿(论教育)》 1762
[法] 让·雅克·卢梭 Jean-Jacques Rousseau 1712-1778

《树上的男爵》 I nostril antenati 1960
[意] 伊塔洛·卡尔维诺 Italo Calvino 1923-1985

《我们的祖先》和20世纪50年代

《树上的男爵》是《我们的祖先》第二篇,发表于1960年。同年1月4日,加缪因车祸离世。卡尔维诺在后记中指出,小说写于1956至1957年间。正是1957年,加缪因为40年代的作品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也是这一年,凯鲁亚克出版了日后成为“垮掉一代”代表作的《在路上》。 卡尔维诺道:“这一次也是写作的年代影响精神状态。那是一个对我们在历史运行中可能起到的作用进行反思的时代,”时代的核心问题在于“寻找个人良知与历史进程之间的正确关系。”50年代是存在主义风潮淡去的年代,是摇滚乐诞生的年代,是迷惘的年代,为更加开放、迷醉、疯狂的60年代打下基础。可以说,卡尔维诺准确地把握住了时代特征。然而卡尔维诺在给时代搭脉的时候并没有因为涉及现代人生存问题所以就写一部发生于50年代的小说,那样就不是卡尔维诺了。相反,他巧妙地使用童话——《分成两半的子爵》、浪漫主义小说——《树上的男爵》、骑士小说——《不存在的骑士》 三种古老悠久的小说形式说了三个主旨统一的故事。单从情节、结构、语言等基本要素上来看,无处不模仿着“我们的祖先”曾经使用过的技巧,《我们的祖先》仿佛是祖先重见天日的遗作,与时代脱节的、轻松愉快的、以供青年朋友阅读的小说。三部小说中,《不存在的骑士》现代味最重,《分成两半的子爵》最为古旧,《树上的男爵》发挥最为肆意。卡尔维诺在继承小说技巧的同时,还继承了祖先们的优秀品质。《树上的男爵》就重新搬出18世纪的思想,通过写同样动荡不断、思潮涌动的18世纪,展现我们正缺乏、且正渴望的东西来解决20世纪现代人思想上出现的问题。可以说,小说有完全独立的时空观,和纯熟的叙事技巧,同时又切中当下社会人类内心矛盾,和历史上的哲人同拍,反映了人类最朴素的优秀品质,完全符合常理上的优秀小说标准。

卡尔维诺发表《我们的祖先》时不过37岁。当时尚未写出结构令人瞠目结舌的小说——诸如《看不见的城市》、《命运交叉的城堡》之类,也没有写出《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之类水准极高且完全吻合我们这个时代小说“行文架构”标准的作品。《树上的男爵》与日后的作品比起来显得朴素,更通俗,但丝毫不逊色。

《树上的男爵》和《爱弥儿》

《树上的男爵》第一句话是这样的:“我的哥哥柯希莫·皮奥瓦斯科·迪·隆多最后一次坐在我们中间的那一天是一七六七年六月十五日。”1767年发生了什么?卢梭怀疑连好友休谟也想谋害自己,他结束逃亡生活,回到法国。前面已经说到过,卡尔维诺在小说中展现了18世纪的精神风貌。其中就借用了卢梭的教育理论。当年《爱弥儿》可不是什么经典,而是禁书。卢梭正是因《爱弥儿》惹祸上身,从1762年起逃亡国外。

《爱弥儿》中儿童期和少年期的界限在12岁,而柯希莫恰好是12岁开始上树的。柯希莫上树前的自我教育想必是与卢梭的教育论有相似之处的。因为柯希莫不爱学习,不爱乖乖坐在房间里,对看书识字、学习新的语言毫无兴趣。反而喜欢亲近自然,在树木和动物中学习,身体健康,触觉、听觉、视觉都很好,十分擅长爬树。(卡尔维诺从父母那里习来的植物学知识在整部作品中都大派用场,各种树木令人眼花缭乱。)同时,柯希莫没有额外物质或情感欲望,往往只是满足基本生活要求。柯希莫有自己独立的态度和立场,有判断力,敢于反抗,敢于通过自己的实践来获得自由。

12岁以后,也就是上树以后,柯希莫不得不亲力亲为地安排自己的生活,因为显然没有第二个人陪他一起生活在树上——成年后遇到过一队树上的贵族,此插曲很精彩,上树与不上树,短暂上树与长期上树的人都有了——没有第二个人可以从头到尾与他一起分担生活的压力。不过我们看来很不方便的树上生活对柯希莫来说没什么不方便。柯希莫本着有用原则,学习各种用得到的技能。他的打猎水平在提高,修建树木的能力也超群。他会用各种工具,还发明、改进了各种工具,以适应树上生活的需要。他自己搭建避雨的树上窝棚,自己为自己铺筑树上公路。他完全从实践中习得本领,不依靠书本。卢梭在讲这一阶段的教育时提到了鲁滨逊。卢梭认为,爱弥儿向往像鲁滨逊一样头戴动物皮毛制成的帽子,身上挂着各种乱七八糟的工具,完全徒手开创自己的野外天地。其中包括从容应付各种动物。柯希莫恰恰过着类似鲁滨逊的生活。当然,柯希莫不是脱离社会的人。他会和农民交流,帮农民干点力所能及的事,学习手艺,热爱四处晃荡,和普通人打成一片,在众人当中凭借双手生活,自给自足,和其他人没两样。

到了青年期,柯希莫开始有了欲念。柯希莫猎得的第一只动物是猫,他立即想到将猫献给心爱的薇莪拉。爱情和柯希莫的树上打猎生涯差不多同时开始,少年到青年的过渡也是自然的,不知不觉的。道德完善和欲念膨胀同步发展,并无矛盾之处。爱弥儿进入青年期后对人类经典格外重视,开始自觉自愿地学习,喜欢看古代经典,对现代书籍没有兴趣,因为古代经典更接近自然,而且人类理性并未真正进步,古人的作品更为优异。进入这个时期,柯希莫的学习热情也高涨了起来。本来神父给他上课,他总是不情不愿,现在他主动拉着神父问问题,而神父已经无力解答他的问题。他博览群书,他和当时所有最著名的哲人有着书信往来,那些信件相当有价值,是人类思想的高度凝结。但柯希莫对思想交流本身有兴趣,对保留那些文字毫无兴趣。卡尔维诺还安排他和一位闻名遐迩的江洋大盗成为书友。江洋大盗的读书热情感染了他,虽说两人口味不同,但读书热情互相传染。痴迷于小说情节的盗贼丢失了本性,变得多愁善感,看穿尘世,坦然走向死亡。而柯希莫通过此事更加巩固了自己对书籍的偏爱,日后基本上一直保留了读书的习惯,并和书商有联系,时不时从国外订购难买甚至违禁的图书。

个人生活之外,柯希莫更加积极地参与社会。其表现比如在组织森林火灾防御队,日后更是率众驱赶海盗,顺便劫富济贫。同时,柯希莫的成长离不开婚姻的诱惑。他和薇莪拉再度相遇,并一起在树上攀爬行走,在自然的状态中升华感情。当然,故事发生到后面,时间节点越来越模糊,且不吻合。人物设定也不吻合。薇莪拉是风骚的魅力女神,独立且有活力。薇莪拉和苏菲不同,不安于家庭生活,俨然18世纪商流社会交际花式的女子,和卢梭所提倡的女性美德有较大区别。爱弥儿最终和苏菲完婚,并顺利做上了父亲,而柯希莫虽说有子嗣,却没有结婚,不清楚到底谁是自己的子女,也没有抚养过子女。柯希莫用情很深,在薇莪拉离开之后开始变得疯癫,或者说行为更加离奇。但是卡尔维诺并不罢休,还让他参与了一系列18世纪重大历史变革,甚至见了拿破仑和沙皇。柯希莫过着普通人的生活,没有过分物质需求,也没有对别人有过任何要求。这样一个坚持过平凡生活的人却因为居住在树上而注定成为一个传奇。最终柯希莫跟着热气球消失在人们眼中,至死也没接触地面。极可能像圣埃克苏佩里那样,失踪在大海上方。

我以为,早年的柯希莫亲身实践了卢梭推崇的教育理论,并从中获益。他在人群中显得如此强有力,具有领袖才能,也具有同情心和社会责任感。他显得如此不同,有自己不可动摇的立场,从来都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且想到就做,勇于实践。柯希莫无疑是值得我们学习的优秀祖先。

也是在后记里,卡尔维诺说,他过去现在一直贯穿的主题是:“一个人心甘情愿地给自己立一条严格的规矩,并且坚持到底,因为无论对他还是对别人,没有这条规矩他将不是他自己。”此话用来形容柯希莫再合适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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